吴花燕死了。死的时候，24岁，不到60斤。

媒体用了很官方很正式的表述，“1月13日，记者从吴花燕家属处了解到，吴花燕因病于1月13日下午去世，年仅24岁”。我觉得吴花燕配不上这种老干部式的表述，她的一生，只有活着和死去这两件事，不需要这么隆重。

去年10月，吴花燕的故事经过媒体报道后，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，短短几天就筹集了几十万的捐款。原本，大家都以为这个悲惨的故事会有一个光明的结尾。在爱心人士的帮助下，吴花燕渐渐恢复了健康，体重增加了，面色红润了。这时病房中应该响起“感恩的心”的优美旋律，吴花燕微笑着告诉记者，将把这份爱心继续传递下去……但是孱弱身体撑不起这份沉沉甸甸的爱心，她等不到这个幸福的时刻。

对社会而言，只是失去了一个女大学生。对有关部门而言，贫困人口的名单上少了一个数字。对眼中常含泪水的爆款文作者而言，他们失去的是一个把苦难写成赞歌的绝佳题材。

24岁的吴花燕是贵州盛华职业学院一名大三学生。4岁丧母，18岁父亲去世，只剩她和患有间隙性精神病的弟弟相依为命。吴花燕和弟弟是国家一级贫困户，从父亲生病开始，姐弟俩就一直靠每个月300元的低保维持生活。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，吴花燕的眉毛掉尽，额头上露出两道白色的痕迹，原本浓密的头发也掉了一大半，并患有心源性水肿、肾源性水肿等多种疾病，体重最轻时只有43斤。

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个细节是，从高中到大学，在长达5年的时间里，吴花燕都靠从家里带来的糟辣椒拌饭吃。我是一个嗜辣如命的人，如果让我连吃三天辣椒，我肯定崩溃。但是吴花燕吃了5年。贫穷不仅会消灭人的欲望，还锻炼了一个人钢铁般的意志，打造了一个远胜常人的无比强大的胃。

在这里，让我们首先感谢一下贫穷。

媒体还说，虽然家中贫困身体不好，但吴花燕在大学期间还频频参加当地各种公益活动，为山区孩子支教，2019年8月，吴花燕还成为松桃县的春晖使者。她相信知识改变命运，想帮助乡村的孩子走出去。

有人可能会困惑：饭都快吃不上了，而且有病在身，怎么还有力气去做公益呢？说这话的人，是不解官方逻辑，两者其实并不矛盾。吴花燕是个不健康的病人，但绝对是完美的励志榜样。她越苦难越悲惨，这个故事就越有感染力，人物形象就越丰满。吴花燕吃了整整5年的糟辣椒不仅仅是糟辣椒，而是一个个金子般的优秀品质，比如吃苦耐劳，任劳任怨，比如不屈不挠，身残志坚，比如更富诗意的，岁月以痛吻我，我对岁月抱之以歌……

不是他们看不见贫困，而是看不见人，苦难有时候恰恰是他们美好生活的调味品。最初，吴花燕只是一个陪衬，最终她成了殉葬品。

吴花燕相信知识改变命运。某种意义上说，她真的做到了。如果不上大学，是不是至少不会这么早就死去？

如果你觉得，在这样一个富足的社会，有人会因为贫困而死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，那么，看过同一天的另一篇报道，就会知道这一切其实理所当然。贵州省原省委常委、副省长王晓光家中藏有四千多瓶茅台，堆满整整一间房。为销赃，他把年份酒倒入自家下水道。他的妻子感叹，扔也扔不掉，送也送不完，倒也倒不尽，早知如此，何必当初啊。

腐败从来不是某一个官员的道德塌方，而是整个社会运行机制的制度化崩盘。不要奇怪救助机制的姗姗来迟，不要奇怪学校的后知后觉，在一个把茅台倒进下水道的地方，这一切都是制度崩盘的一部分。我始终坚信，这个世界是能量守恒的，生产多少瓶茅台，就会自制多少瓶糟辣椒，茅台专供权贵，糟辣椒专供穷人。说起来都是特供，倒也公平公正。

有一个我很喜欢的专栏作家，整天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吹捧茅台，号召粉丝买茅台的股票。他真是个小机灵鬼，洞悉了世间的永恒真理：被权力宠幸的东西，永远只涨不跌。倒进下水道的茅台，就像是倒进密西西比河的牛奶一样，都会成为行情大涨的强力背书。

当苦难来临的时候，没有一滴茅台是无辜的。

这些贪婪的畜生，一定也曾庄严地宣过誓，一定也曾虔诚地表过态，然后转身就把豪言壮语倒进了酒里。当官太太说，“扔也扔不掉，送也送不完，倒也倒不尽，早知如此，何必当初”，我甚至对这个群体产生了一丝同情，多么绝望啊，喝不完的茅台，是不是官员群体无法逃避的宿命，以及最深刻的无奈？

真正的贫困，是希望的枯竭，是你努力奋跑也找不到出路。吴花燕对自己的人生有规划，并努力地加以实践。高中时，她需要为大学攒学费，上了大学，她需要努力完成学业，毕业后找一个好工作。谁能帮助她？没有人，她只能从牙缝里省。她不认输，与命运抗争，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卑微的梦想，但倒了终点线前。

吴花燕在《远方》这首诗里写道：

最后，我将回到云贵高原，

在贵州最高的屋脊，种上一片深蓝色的海洋

在那里，会有一艘丰衣足食的小船，带我驶向远方

如果给吴花燕写一篇墓志铭，我们应该怎么写？我会写：

她拼尽了全力，走完了悲惨的一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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